终于有一天,刘毅宁决定要辞掉自己的工作。当时,她的身份是一家手游网站编辑。刘毅宁感觉这份工作一直在消耗着她,是在挖空自己让团队成长。自己明明可以独当一面,却总有上级制约她。刘毅宁不想给谁打工了。好朋友来来劝她,辞职吧,专心做UP主。好吧,她想。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大不了的时刻。人生如游戏,打工人只是她职场游戏里的一个角色而已。现在,她对这款游戏玩腻了。下线,删号,换一款游戏再来。刘毅宁曾经是一位打工人。她是一个孤独者,在自己生活的空间里,是那个享受孤独的人。她还有更多身份,在《动物森友会》,她是一个叫宁子的岛主;在《塞尔达传说》里,她是英雄林克;在《巫师3》,她是猎魔人杰洛特;而在《任天堂·明星大乱斗》里,她又可以是75个游戏明星中的任何一个。在B站,她是名为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的游戏区UP主。在上海,她是刘毅宁,一个正被隔离在家的游戏自媒体人,是两只猫的主人。

刘毅宁的B站首页

这些都是刘毅宁选择的人生角色。说起来,UP主的角色扮演要更早一些。2017年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在B站上传第一个视频,在镜头前翻唱了游戏《巫师3》里一个游吟诗人唱的歌。从那时开始,她一共更新了183个视频。在这些视频里,她评测各类游戏和硬件,唱歌,做一些类似悬浮鼠标这样没什么用但有趣的小玩意儿,同时也分享生活,讲某个游戏带来的快乐体验,也讨论过患抑郁症的经历。超过一百万粉丝关注着她,看她玩游戏,听她分享自己的生活。游戏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另一个切口,对此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有很多话想说。而B站的视频,就像她生活的橱窗,把自己暴露其中,刺出锋芒。

生活在两个世界里

对刘毅宁来说,孤独是显而易见的存在,她独居,需要自己的空间,大部分时间享受其中。直到她只能选择孤独的时候,味道就变了。在上海家中待了近一个月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更新了居家隔离vlog。和上一个视频里评说《星之卡比》的她相比,粉色长发褪得略黄了一些,发根的黑多了一层,除此之外,没什么变化。化着精致的妆,略猖狂地大笑,有很多小表情,看起来还是那个阳光生动的小宁子。视频里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动手做了一份小金牌。这本应该由B站颁发给她,作为粉丝数超过100万的鼓励。不过既然疫情之下,奖牌无法送达,小宁子决定自己做。她把一份看来酱油放多了有点咸的炒饭摆方正,再用她仅剩的一根已经蔫了的胡萝卜刻了B站小电视的logo。视频播放时,大家在下面聊得很欢,调侃她的厨艺,恭喜她升级成为百万粉丝UP主。也有全国各地隔离在家的人分享自己的隔离感受。刘毅宁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敲键盘的宅男宅女。她经常脑洞大开做一些有趣的玩意。生活既然如游戏,总是需要一些道具。

刘毅宁(图源:微博@小宁子)

比如利用磁悬浮原理做一个悬空鼠标,她说这是量子力学;当Switch pro一直不发售时,她就自己动手做一台大得惊人的Switch,还拎着那屏幕像菜板一样的游戏机到Switch门店去吓唬顾客。视频里的小宁子一直笑嘻嘻的。刘毅宁刚刚组建了一个小团队,还买了一本《如何管理10人以下的小团队》。结果,疫情来了,不用管理了,全部居家办公,她终于风生水起的UP主事业不得不放缓节奏。她理性分析现状,结论是现状无法解决,那么当下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保持阴性,剩下的事儿从长计议。她给同事下达工作任务:从Switch必玩的16大游戏里,挑一些感兴趣的游戏,赶紧补课,闭关提升自己的游戏水平。时不时,她还会监督一下对方修炼进展。现在,上海这座城市有些像游戏里的孤独旷野。就连一度觉得外界太吵的刘毅宁此刻也会觉得,外面实在太安静了,窗帘打开,路上看不到一个人,半个小时后,一个外卖小哥骑着小电驴匆匆经过,像是旷野里奔向任务目标的英雄。游戏也成为社交渠道。曾经更爱单机游戏的她现在开始每天和朋友同事联机游戏。《小蒂娜的奇幻乐园》是她隔离生活的必需品。这款游戏并不复杂,捡装备,然后射击敌人。一到晚上,刘毅宁、来来和几个朋友就会开始联机,同时拉起一个腾讯会议。他们一边在游戏里持枪突突突,一边在音频中聊些有的没的。刘毅宁和两只猫一起待着。每天花一些时间来唱歌。这是她最大的爱好,帮她沉浸下来,忘掉周围的一切。其他时候,她就玩游戏。现实世界暂停下来,她就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。游戏这东西被创造出来,本意就是作为一种强大的娱乐方式,叫人感觉到放松,满足,沉浸。即便爱好变成了工作,在闲下来的时间,它仍然能让刘毅宁继续享受其中。第一个让刘毅宁沉浸其中的游戏是《巫师3:狂猎》。这是一款动作角色扮演游戏,玩家化身成为猎魔人,在一个异世界寻找他失踪的养女。当时,沉浸在游戏中的刘毅宁突然发现,这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儿。制作者们的认真劲儿呈现在角色、画面、剧情、关卡设计里。她第一次体会到,游戏是一个作品。刘毅宁第二个钟爱的游戏,就是《塞尔达传说:旷野之息》。一个听起来就足够孤独的游戏。她买了一台任天堂Switch,塞尔达是当年的年度大作。刘毅宁第一次沉迷于一款游戏。虽然印象模糊,但刘毅宁仍记得那时候的状态,躺在沙发上,只要醒来,就会拿起Switch,进到那个世界里去。听着它轻柔的音乐,吹吹里面的风。

刘毅宁(图源:微博@小宁子)

这是一种现实世界无法带来的幸福感。刘毅宁在视频里告诉大家,“从我出生到现在一个手能数出来的幸福瞬间里,旷野之息算一个”。那真是一片旷野,主角在一片半人高的茅草中穿行,最终boss就在对面的山头。但他不会马上去那里,他要在这个开放世界里冒险,去经历120个神庙和90个迷你挑战。就像游戏的名字一样,这是一款孤独的冒险游戏。正巧,刘毅宁也是一个时常孤独的人。也许这是现在年轻人的普遍特质。刘毅宁似乎更主动地选择了孤独,她不喜欢跟人合租,更倾向于一个人待着。但一个孤独的人,遇上一款孤独的游戏,情况就变了。一些可爱的任务、解密的活动,让刘毅宁相信,这个世界是可靠的。

充分暴露

2019年5月6日,是刘毅宁辞职的第一天。晚上10点27分,她开始更新自己的生活Vlog。她没有化妆,披着浴巾坐到沙发上,发梢还是湿漉漉的。辞职的前一天下午,她刚离开公司去了医院。刘毅宁病了。视频里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告诉关注者们,自己患上了躁郁症,看了心理医生,并第一次吃了药。那段时间,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的频道变成了她的生活日记。她接连更新了三个Vlog讲述自己跟抑郁的相处过程。说得很细,提到了原生家庭的困扰,人格的变化,清晰的巨大起伏和自己的处理方式。曾经看起来活泼逗乐的小宁子在镜头前哭了。人生总是如此,不时会出现一些掉血时刻。好长一段时间,刘毅宁都没有更新。直到9月,在第5个Vlog里,在母校那片铺着夕阳的草地上,她宣布自己获得了阶段性胜利,终于可以回归了。

刘毅宁(受访者供图)

现在回想,刘毅宁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,哪怕类似“卖惨”的指责一直冲着她来。她在镜头前充分暴露了自己,展现了疼痛挣扎。说完之后,她才觉得释放,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了。更重要的是,其他受到类似疾病困扰,或者有情绪问题的陌生人,会发来私信讲自己的故事。“受到了鼓舞”“谢谢你”,刘毅宁收到了很多这样的话。她的频道在那时成为了一个桥梁。类似说出自己的抑郁症经历这样,刘毅宁一度有着一种巨大的甚至是过度的使命感,她觉得这不只是自己的事情,应该要表达出来。为此,她不惧于充分暴露自己,哪怕是自己最灰暗的一面。现在她痊愈了,重新审视这些使命。老友来来说了一句动人的话:“你这样一个存在,本身就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事情。”刘毅宁想通了,她需要存在,作为一个UP主,在互联网世界里充分暴露自己,讲述自己的观点,呈现自己的生活,玩自己的游戏。这正是她要做一个UP主的初衷:表达。刘毅宁说,这对她来说就像食欲一样,她会对各种事情产生态度,产生意见。表达出来,就是一种朴素的本能的欲望。随着她的康复,朋友来来也成为她的合伙人,两个人拉起一支小小的队伍,全职经营起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这个B站频道。

现实世界与理想之乡

现在,这位一度沉浸在孤单中的UP主,已经拥有了一百万粉丝。她的表达终于有足够多的人来倾听。即便如此,作为一个UP主,小宁子也显得有些轴了,用两句话来概括她的频道:有态度的,勇敢的。她画了一张图,一个圈圈里是时下热门的游戏话题,一个圈圈是他们感兴趣的游戏和话题,他们的内容,只在两个圈圈的重叠地带寻找。纷争永远存在。随着一个网络社区的体量越来越大,它就越接近这个社会的本来气氛。刘毅宁没少遭遇到各种莫名的指责。对漂亮女孩的刻板印象使一些观众上来就判定她不专业,弹幕里也难免有人对她的罩杯大小更感兴趣,仅仅因为微博上点赞了杨笠和发表了一些两性观点,她就被一些人盖上了“打拳”的标签,就连曾经的抑郁症经历,都会变成被攻击的点。来来负责删掉这些无端指责,刘毅宁则偶尔迎头回怼。幸好这些东西已经无法影响她的心情。既然现在的角色是网络世界里的表达者,刘毅宁就要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态,她已经学会了无视这些。

刘毅宁(图源:微博@小宁子)

她继续只说自己想说的话。唯一一次主动参与讨论纷争,大约是在游戏《赛博朋克2077》发售之后。小宁子站出来指责这款游戏背后的公司欺骗玩家。她的朋友来来形容,那是忍无可忍不吐不快的选择。小宁子忍不住,她的同伴们也允许她忍不住,甚至和她一起忍不住,于是他们要一起戳破《赛博朋克2077》发售前的谎言。“贪玩歌姬小宁子”还曾花了更多时间来做元宇宙的话题。那个视频里,她引用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说法:过去互联网是我们逃避现实的地方,现在,现实是我们逃避互联网的地方。“游戏让你沉浸其中,忘记了现在。”刘毅宁说。所幸,她的快乐、她的表达,很多人收到了,通过她的频道, 也通过游戏本身。《集合啦,动物森友会》就是一个几乎被快乐灌满的游戏,在那里,她叫宁子,还建了一个岛,命名为宁可啦岛。宁子邀请她的观众们来她的岛上玩。大家很热情,她的三百个好友位全被占满了。这个游戏世界就像一片理想之乡,规则要求这里的玩家只能善良,说着可爱的话,互送大头菜雕像之类的礼物,而不能送屎。所有行为模式都被设计好了,只允许友好。在岛上某个会有流星的夜晚,六个人来到了宁可啦岛。他们都有大大的头和短短的腿,一溜站到草地上,脸冲着海,望着面前的夜空。一个姑娘迷路后姗姗来迟,挤不进队伍里,索性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沙滩椅上。大家跟着BGM进行一样的小小律动。一颗流星划过,几个人陆续把脸转过来,闭上眼睛开始许愿。刘毅宁把这一片段放到视频里,此时的弹幕也在许愿,“祝小宁子快乐。”一条弹幕这样说。游戏是一片被简化的世界,同时也是现实生活的一个小小切片。如果可以生活到游戏里,刘毅宁希望活到《勇者斗恶龙:创世小玩家2》里,类似动森一样,一个终极版的过家家游戏。她在这里一边战斗,一边种田,用一砖一瓦DIY自己的小岛,在冒险旅途中,她可以邀请遇到的人到自己的岛上,大部分人也愿意,大家一起生活,自己种田,自己上厕所,自己娱乐,很快乐。倒是来来觉得,生活到游戏中,还是免了,现实生活虽然很多冲击,但它足够长。对此,刘毅宁也表示同意,“我们这个世界也还行。”